記者 安鐘汝
三十年來,藍澤橋與他的鱘魚一起翻越人生的無數“大壩”,幾經生死打造出的鱘魚帝國,產量占據全球四分之一。而今,穿越無數磨難的他,卻遭遇資本漩渦,痛苦掙扎。
老人與鱘
“魚道是水利工程中供魚類洄游的通道,魚在魚道中需要依靠自身的力量克服流速溯游至上游。三十千克以下的中華鱘能夠通過魚道翻越大壩,但三十千克以上的中華鱘怎么辦?魚道能夠讓強健的雄性中華鱘翻越大壩,但是母魚懷卵,體重增加百分之三十,怎么辦?即便有極少數中華鱘幸運,翻越葛洲壩(4.10, 0.02, 0.49%),以后的三峽大壩高度是葛洲壩的五倍,怎么辦?”
專家連珠炮式一連三個“怎么辦”,讓1981年初,對葛洲壩水利工程竣工后中華鱘保護問題的研討,從此擱置三十多年。也讓研討會上,坐在后排的一個年輕人,流出一行眼淚,從此與鱘魚結下一世緣分。
這個人,就是本文的主人公,藍澤橋。2013年,長江最后一條野生中華鱘消失。而當初那個流淚的,如今已年過花甲的藍澤橋,卻悄然在長江之側,憑著對中華鱘的“樸素情感”,將鱘魚進行人工蓄養,創建了驚人的鱘魚帝國,產量占據全球四分之一,產品直供迪拜七星級帆船酒店。
然而正當他躊躇滿志希望將自己的鱘魚產業夢做得更大時,卻因為融資問題,與資方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并因為一紙他“當初不知輕重”的對賭協議,被迫站上被告席。他的產業隨之風雨飄搖。
2014年4月18日,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藍澤橋的湖北天峽鱘業有限公司向資方蘇州周原九鼎投資中心支付人民幣8989.2869萬元,用于受讓蘇州周原九鼎投資中心持有的宜都天峽特種漁業有限公司49%的股份。
藍澤橋陷入巨大的財務危機。除此之外,他還面臨私刻公章、騙貸的刑事指控。揚名楚地的中國鱘魚之父幾近身敗名裂。
“自己養自己的魚多好,非要搞什么上市,不作死就不會死。”
“對賭協議輸了,就該遵守游戲規則,企業家無道德底線,社會應有契約精神。”
面對非議,藍澤橋的親人、朋友嘆息:三十年來,他和鱘魚一起翻越了人生的大壩,幾經生死,頭破血流,到頭來卻落得個兩手空空,老無所依,他和鱘魚的緣分,是一場孽緣。而這場孽緣,要從藍澤橋遭遇三次“大壩”說起。
第一壩:人禍
1994年嚴冬,武漢的天氣特別寒冷,刺骨的風穿過看守所狹小的窗戶,撲打著光禿禿的墻壁。墻內,藍澤橋端起一碗冰冷的水,從骯臟的褥子里扯下一綹棉絮,蘸著水又開始在墻壁上畫起了鱘魚。鱘魚尾巴還沒畫出來,剛剛畫完的鱘魚頭就已經被冷風吹干。藍澤橋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什么時候把一條魚完整地畫出來,自己就一頭撞上這畫魚的墻。
忽然看守所外響起了哭喊聲。
“爸爸,你沒罪,你要好好活著,我們每天都在給國家領導人寫信,一直寫到他們把你放了,我們要救你出來。”
藍澤橋聽出來了,那是自己兩個孩子的喊聲。他的心被喊聲扯碎了,蹲在地上,控制不住開始痛哭。
他的“人魚故事”正是從三十年前的那場研討會開始的。能不能通過人工養殖保留下中華鱘這一物種?這種和商業無關的情感沖動曾使藍澤橋遭遇了無盡的商機。
1989年,體制內的藍澤橋調任湖北省水產局機械化養魚公司總經理。兩年后,利用湖北廣闊的湖面資源,他與國外公司合作,開始了鱘魚人工養殖。這一探索,不但完成了藍澤橋中華鱘物種保護的愿望,還讓他做出了很大“政績”。到1993年,公司從創立初期全部資產不足30萬元發展成為總資產近兩千萬元的國內知名水產企業。
躊躇滿志的藍澤橋開始計劃,將鱘魚產業做成湖北的支柱產業之一。而這時,一張羅網對他張開了。
當年,一位來自香港的名叫南希的漂亮女客商,通過水產局領導找到藍澤橋,要求養魚公司旗下的飼料廠引進總投資128萬美元的方便面生產設備。
要做方便面項目,則意味著要變賣養魚公司的資產。不甘自己幾年努力付諸東流,藍澤橋決定對直屬領導的指示不予理睬。緊接著,藍澤橋的工作便屢遭刁難,首先上級將養魚公司500畝水田全部劃走,把債務全部留給藍澤橋,隨后,省財政廳給養魚公司海南分公司的救災資金全部被截留。到最后,陷入困境的藍澤橋被迫辭職。
這還不算完。藍澤橋辭職以后,養魚公司投資超兩千萬元人民幣的方便面項目旋即上馬,但最后因為生產不出合格的方便面,設備成了廢物。面對如此巨大的虧損,上級領導認為藍澤橋有重大貪污嫌疑,申請湖北審計廳對養魚公司進行財務審計。
當然,沒有審計出任何問題。但藍澤橋還未松一口氣,就被檢察院采取了先逮捕后審查的手段,三番五次偵查以后,終于找出了兩萬多元的漏洞。而這兩萬多元,只是藍澤橋事發前幾次出差海南還未來得及報銷的差旅費。
身陷囹圄卻無力申訴。日復一日,藍澤橋日益心灰,接下來的一件事,更是讓他陷入絕望。
一天晚上,看守所停電,一個小伙子上廁所不小心踩到了藍澤橋的右眼,因為看守所醫療條件有限,又不能外出治療,藍澤橋右眼最終失明。
身心遭遇摧殘,藍澤橋的舉止開始越來越怪異,或是絮絮叨叨給獄友講述自己的鱘魚項目,或是沉默著一遍遍用棉絮蘸水在墻壁上畫鱘魚。直到這一天,兩個孩子的哭喊聲,再次給了他活下來的信心。
在之后的200多天里,幾乎每周,藍澤橋的兩個孩子都會去看守所喊一遍,然后回去寫申訴信。
加起來一共103封申訴信,藍澤橋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封起了作用。1996年,武昌區人民法院受理了藍澤橋案,做出了無罪判決,檢方抗訴,武漢市中院再審仍然無罪,藍澤橋獲得了全國首例國家個人賠償6673.14元。
藍澤橋自由了。但此后,這位中國鱘魚養殖第一人,似乎消失在武漢水產江湖。
第二壩:天災
時光流轉,2005年夏季,清江,腥臭水汽氤氳在烏色的湖面,一位老者撐篙劃過,嘴里喊著漁歌:吃又不敢吃,洗又不敢洗,清江變烏江了,恩人恐怕要成罪人啦,我就警告那藍澤橋。
是的,就是那個為鱘魚流淚的藍澤橋,那個為鱘魚經受牢獄之災的藍澤橋。從一個找不到組織的公務員變成一個創業者,藍澤橋悄然在宜昌清江附近再續人魚之緣,于1996年在一個廢棄校舍創辦天峽鱘魚養殖公司。
說起藍澤橋的創業經歷,當地人無不感嘆。
“為了支持他養鱘魚,他的親人變賣了車子房子。”
“曾經,一場大雨,沖走了30多萬條鱘魚,幾乎讓他回到了起點。”
“曾經,往外運鱘魚的時候,他遭遇車禍,差點命喪黃泉。”
“他今天的成就是血淚換來的。”
歷經坎坷,2005年,藍澤橋的湖北天峽鱘業公司建立了7個鱘魚魚苗繁育基地,種魚400噸,成為當時響當當的鱘魚養殖大王。
藍澤橋養鱘魚發了財,宜昌清江附近的老百姓紛紛仿效,開始在清江利用網箱養殖鱘魚。當時官方統計,僅僅在清江高壩洲,就有2900多農戶開展鱘魚養殖。藍澤橋成了致富帶頭人,開始出現在各大新聞媒體,受到省部級領導肯定。
面對榮譽,藍澤橋也當仁不讓,甚至今天,他還堅信,自己經歷那么多的艱辛,帶領鄉親們致富,有人現在要把自己搞破產,鄉親們都會出來為自己出氣。
但是領了榮譽,就要承擔責任。
2005年左右,清江5萬畝水面多達1000畝的網箱,大大超出了清江承載能力,清江受到嚴重污染,清江流域的人們面臨一場生態災難。這筆債,便記在藍澤橋的頭上。
當地人由對致富帶頭人的感激,變成了對破壞生態罪魁禍首的怨憤。
那首民歌,便是周圍的百姓送給藍澤橋的“警告”。而警告藍澤橋的,不僅僅是老百姓,還有老天。
2006年,清江流域大旱,清江水面收縮,水體污染無以復加,網箱里的鱘魚開始大面積翻塘,損失百分之七十。藍澤橋的天峽公司260多噸鱘魚在20天左右全部死光,十年努力,毀于一旦。他遭遇了與鱘魚結緣的第二個大壩,天災。
鄉親們指責,債主逼債,親人埋怨,藍澤橋欲哭無淚。
咬咬牙,他已經背了那么多的債,走了那么遠的路,回不去了。為此,藍澤橋再次舉債,開始研究鱘魚岸上養殖。
他跑遍歐美,啃黑面包,住小旅館,學習各地鱘魚岸上養殖經驗,終于成功探索出了成本低、經濟環保的岸上鱘魚養殖的方法。因為投入成本低,普通家庭都可以進行養殖,而其產量,是網箱養殖的十倍。
藍澤橋找到了人生第二個大壩的“過魚道”,也找到了更大的產業海洋:能不能將這種岸上養殖方式推廣到普通農家,將這些農家納入公司體系,做成公司加農戶的新農村項目?
此時,國家城鎮化政策呼聲也越來越大,新農村建設轟轟烈烈地開展,藍澤橋認為,自己的鱘魚養殖與新農村相結合,必然帶來極大的商機。一旦做成,自己也會成為“功臣”。藍澤橋無比激動,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了。
第三壩:資本之殤
“當代中國漁業企業領軍人物”、全國鱘魚委員會副主任、世界鱘魚學會理事、世界私營養鱘第一人……諸多光環下,藍澤橋說,比我年齡大得多的袁隆平一輩子研究雜交水稻,找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樂趣。我有幸有緣結識鱘魚,就是要追求鱘魚的開發利用價值最大化。
他與當地一些農戶合作,做起了項目試驗:利用農房,底層養殖鱘魚,不但可以作為鱘魚產品出售,還可以供游客觀賞,收取門票獲利;二層可以開展農家樂、出售鱘魚產品獲利;第三層可以用來辦公和生活;第四層可以設置光伏發電設備發電。藍澤橋還給項目取了個名字,叫農家鱘博園。
“如果在一個省建一萬座新村,不但能年養鱘1000萬噸,年收入4000億元,再造10個漁業大省的養殖產值,還能通過加工與品牌增值打造’鱘’字頭萬億產業。”藍澤橋的設想讓一些媒體、專家驚嘆不已。有媒體說,這是中國生物領域的又一個世界級貢獻。
藍澤橋的地位被抬得很高很高,雄心也被抬到很高很高。天峽鱘業開始面向全國啟動《百萬農家鱘博園致富工程》,并希望“與海內外投資商共創輝煌”,用10年時間在省內外推廣天峽模式,打造“農”字頭萬億鱘魚產業。在全國建設10000個立體廠房鱘魚產業新村。
誰愿意陪藍澤橋做這一個“世界級的貢獻”?
令藍澤橋欣喜的是,他真的遇到了“貴人”。
2010年10月,蘇州周原九鼎投資中心找到藍澤橋尋求合作,盛贊藍澤橋的鱘魚養殖項目。藍澤橋頓感找到知音,雙方一拍即合。雙方簽訂對賭協議,湖北天峽成立宜都天峽特種漁業有限公司,根據協議約定,九鼎方面將對宜都天峽增資1億元。各方約定,將資源共享、優勢互補,在未來三年內,推動宜都天峽在中國境內資本市場公開發行并上市。
一旦上市,有了充沛的資金,自己的大夢便可以實現。
但是,被藍澤橋忽略的是,鱘魚長大就要八年時間,更何況自己的農家鱘博園致富工程。一家靠資本運作掙快錢為生的投資公司會如藍澤橋一樣,有用生命做一場夢的耐心嗎?
藍澤橋在對賭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他只看到對方資金、團隊、管理實力。他認為,對方是看好自己企業的,既然看好自己的企業,合作以后肯定會全力支持自己,成為一起造夢的“一家人”。
從商業角度來說,這個想法太天真了。
雙方在法院對決中,曾經的矛盾集中展現:藍澤橋認為對方實際到位的資金沒有落實到其看重的項目上,對方的企業運作方式也不適合企業發展;對方指責作為董事長的藍澤橋獨斷專行,藍澤橋指責對方失信……一系列矛盾避無可避。最終,九鼎抽走了派駐宜都天峽的高管。
形勢急轉直下。藍澤橋的資金頓時陷入困境,因為內部紛爭不斷,銀行也停止了向藍澤橋放貸,為了維持項目正常運行,藍澤橋開始借高利貸維持公司正常運營。至今為止,公司欠下2億多元的高利貸,藍澤橋的鱘魚項目擱置。
而根據國家銀監會規定,資方團隊離去,三年上市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意味著雙方的上市計劃也宣告破產。2013年,九鼎投資根據對賭協議正式起訴藍澤橋,要求藍澤橋向九鼎投資支付9023萬元受讓其所持宜都天峽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并要求其擔負違約責任,賠償九鼎4655萬元。不僅如此,雙方鬧紅了眼,藍澤橋還面臨私刻公章、騙貸的刑事指控。
藍澤橋與九鼎的合作徹底破裂。但一生沉浮的他不死心,天災人禍都沒有把自己擊垮,這次一個公司怎能就把自己撂倒了?
最后的鱘魚
面對起訴,藍澤橋以資方沒有兌現資金、管理承諾等幾大理由抗辯。但對方團隊進入天峽公司時都用筆記本辦公,離開的時候,連同筆記本電腦將材料一同帶走,藍澤橋幾乎沒有任何證據。他只能以道德、誠信等來對付對方白紙黑字的對賭協議。
天真的藍澤橋至今也想不通,一家人,怎么把備份章說成是私刻公章,并拿來起訴?這是家丑啊,家丑不可外傳啊。對方團隊出走,藍澤橋說,我和出走高管關系很好的,他不是和我有矛盾,他是和九鼎鬧了矛盾。但那個被藍澤橋看作朋友的高管,卻短信告訴媒體“企業家道德無底線,社會需要契約精神”,讓藍澤橋陷入道德和誠信的雙重危機。
2014年,武漢市高院一審判決,藍澤橋敗訴。消息傳出,企業危機四伏。
債主認定藍澤橋氣數已盡,開始堵門要債,銀行也不再愿意借給藍澤橋一分錢。他苦心養大的鱘魚,也被對方緊緊盯住,只要藍澤橋出售一條,就被斥為出售資產。
面對如潮非議,藍澤橋開始如一個孩子一樣講述他曾經遭遇的磨難,希望講情面。情面打動不了人,他又開始整天佝僂著身軀在魚池之間來回走動,生怕別人奪走他一條鱘魚。
你這樣,能保住自己的鱘魚嗎?
面對記者,藍澤橋在自己的鱘魚面前,流下了一行眼淚。
年近古稀,巨大的基業,遼闊的產業夢想,還有沉到心底的種種磨難,這行眼淚,比起三十年前的那行,要沉重很多很多。
他說,去年,最后一條中華鱘消失了,今年,是不是輪到我了?
但他還是不死心,又開始拿起筆申訴,一封一封給他心中的領導寫信。
中國鰻魚網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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